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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宫粉黛无颜色第44节(2 / 2)


  七个月的男婴,通身黑红的皮肤,小耳垂上有个豁。

  彼时禽兽正在对她施凌迟,先是咬了两块下来,满嘴噙着她的血,继而用上了匕首,一直到了背上,一刀一刀,她听到滋滋的皮肉割裂声,不哭不喊,只是静静地受着,含着一缕笑,挨到第十七刀的时候,儿哭声戛止,禽兽转头去看,猛看到了耳垂,顿时明白了什么,丢下滴着血的刀刃,惊慌失措地去看婴儿,摸了摸鼻息,吓得缩回了手指,蹲地闷嗥一声,搔头嗷嗷起来,像极了野兽的哀鸣。

  她心中大笑了两声,这世间不会再多了一个祸害。

  一直给她送饭的老妪实在不忍,冒着被发落的危险,跑去新宅告知了娘,娘去找了爹,这才回了小屋。

  生和死于她而言,已没什么两样。

  第十九天的时候,身上才不渗血了,勉强能坐起来。

  娘带着刚炖好的汤过来,告诉她,街上已围满了人,中间被兵士封了道,清水泼街,慕容家今日起行,就任封邑。

  原来节度使是封疆大吏,一方的土皇帝,从前竟没瞧出这小子是个顶顶富贵的面相,王八羔子够狠,当初说什么爱你甚己,这下把你撇的干干净净,这就是男人,狠起来这样毒。

  以后咱们都不用白日做梦了,关提辖答应了你爹,不会对你动手了,只要你安分在家,不出大门一步,一辈子供咱们娘俩花销。

  话未说完,娆娆已经两只脚下了地,一只手发着抖给自己披衣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他要走了!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,我不管他是什么土皇帝还是倒夜香的,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!我爱他!即便只能活一天一个时辰,也爱疯了他,来世喝了孟婆汤忘了他怎么办!槐郎,哪怕让我做你脚下的一条狗、一只老鼠。

  衣带方系好,背上已血红一片,浸透了布料,也不知那儿来的力气,披散着一头稀薄枯黄的发,跑了出去,娘在后头惊叫,紧追去。

  奔跑的人群如汪洋,汹汹吞噬了她,摔倒爬起来,再摔再爬,什么都不管了,就是变成一具白骨今天也要让他看到我!

  仪仗兵高举十二幅泥金朱漆衔牌,上题官职和回避肃静的字样,十三棒鸣锣镗镗震耳,藩旗幢幢,一处围观人群看的正酣,忽闯进一个疯子女人,后背扛着一大滩血艳艳,把人吓坏了,自觉为她让开一道隙,她到了最前头,被外围执着长矛的兵士牢牢阻着。

  一众鱼鳞铠甲的将士擎着旗旌,浩浩荡荡走在前头,他还是骑在一匹白马上,金相玉映,戴着双翅乌纱冠,系着红锦真丝金钱蟒的披风,身躯笔直如孤竹贞松,两侧护着侍卫,后头跟着十六人抬的轿舆,围着潮水般的家丁仆奴。

  她用尽力气喊了出来:“槐郎......槐郎......”

  人声鼎沸中声声如蝶泣蜂噎,她看到,他转眸望到这里来,目光怔了一下,她知道他看到她了,她心跳快要冲出胸腔,喊得更加撕心裂肺。

  时间仿佛戛然静止了,天地间死寂无声,她耳边什么都听不到,眼睛什么都看不到,只有他,整个世间就只有他。

  万娆娆生而为人一遭,只有他。

  只是片刻,他便收回了目光,转眸向前,马蹄一步也未停滞,再不侧目一眼,连迟疑都没有。

  很快,马背上的背影远去,大轿舆后头是一顶青昵小轿,簇着几个丫鬟,然后无数乌锤甲的骑兵执着掉刀,步兵执着长我,军步整齐威仪凛然。

  很快的,马背上的背影也彻底匿没。

  她痛苦欲绝,闭目咬牙,两行清莹莹的泪水如小溪潺流,恍若风中枯萎了的花瓣,软垂垂倒在人群中。

  你还是恨我,如此恨我.......

  三个月后,已进了腊月,屋子里的炭火渐熄,象眼窗格的旧棉纸破了斑驳的洞,透见大地白茫茫一片,搓绵扯絮,像是永远下不完,偶尔旋着一阵风裹挟进来,大片大片落在几桌上,晶莹剔透的小冰花,化为水滴,又凝成碎冰。

  “花似伊,柳似伊,花柳青春人别离,低头双泪垂。长江东,长江西,两岸鸳鸯两处飞,相逢知几时......”

  歌儿轻轻的吟唱。

  曾经水葱般的小手已如冬霜中的干柴,挑着绷子绣一个荷包,一丛绿悠悠的槐枝。

  床上盖着三层厚被,脚下的汤捂子凉透了,手脚冰的不像自己的,小木门被“吱呀”一声推开,浓妆艳裹的娘挎着竹编的小食盒进来,大红斗篷厚厚的白,跺了跺脚,绣鞋已被浸透,骂了一句“该死的鬼天气,没完没了。”

  到几桌上取出三个小碗,一个装着两个小馒头,已冻得生硬,另两个装着炖菜和汤,上浮的油花也凝了冰。

  床上的女儿仍然一副死人的模样,眼神涣散,表情冷漠,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无关,不由生了气,摔了一下食盒,牢骚说:“你什么时候能打起精神来啊,就眼睁睁的看着你老子娘这么辛苦,今天也不知哪来的一个死鬼,老的掉渣了,自己不中用,偏埋怨我,连赏钱也不给,算白忙活了,我是人老珠黄了,应客都得捡剩下的。”

  他走后一个多月,爹和关禽兽出事了,新皇最恨贪官污吏,当年没起义之前没少遭迫害,正憋着毒收拾他们,各地方官员皆是前朝遗士,按部就班,上下沆瀣,苛捐杂税乌烟瘴气,天下平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饬吏治,各地派了暗访的按察使,到了邑县查出库银多年亏空,知府为了自保把爹和关禽兽推了出来,刑部也知皇帝脾性,正要杀一批以儆效尤,没几天便判了斩立决。

  树倒猢狲散,县衙被抄没了,妻妾们流落街头,外头的唯恐波及到自己,纷纷卖房典当,带着钱逃去了外地。

  几乎同一日娘这边也出了事,小相公多日的软语温存,彻底服帖了一颗心,视作了心肝,把多年的梯己和房契交到了心肝手里保管。

  不想一天夜里醒来,枕畔空空如也,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相公背着把宅子倒卖了,临走还卷了娘存首饰的百宝嵌。

  娘哭的死去活来,风寒了一场,无处栖身,只好来小屋和女儿同住,眼见着一日日拮据,租赁到期,无奈,想着爹许是还藏匿了金银财宝,于是去送最后的断头饭,大胖子爹在死牢里骂女儿不中用,没从娘胎里学来勾引男人的本事,抓不住慕容小子,皇帝宠信功爵,凭那小子的声望,写个担保的密奏求求情,兴许就能免了死罪。

  娘无功而返,回来又是一场哭天骂地,孙杀才和关狼狗全是挨千刀的,祖宗十八代乌龟孙子王八蛋。

  她还下不得床,侧躺着笑了笑,对着地上大吐了一口唾沫,心里道,活该!都活该!

  包括自己。

  娘哭累了,骂累了,看着扁了的钱袋和半死不活的女儿,重操起了旧业,唱了几天,嗓音不如从前,被天香楼赶了出来,只好进了暗娼馆。

  “我说啊,你能不能说句话,哪怕吱个声也行啊,这都几个月了,一个字都不言语,你是哑了还是聋了?你虽一身的伤疤,可肉皮儿到底年轻啊,脸蛋打扮打扮多擦些脂粉,还是过得去的,咱们也不求别人的地盘,就在这个小屋,你稍稍动动比娘卖十回都强,你是没多少活头了,就没想过娘老了怎么活吗,我生你养你一场,好歹给我留些养老银子啊。”

  她努了努嘴,指了指掉漆的抽屉。

  娘不知所以,走过去打开,里头有金属响,原来是那对金跳脱,当初关家下聘的,顿时欣喜若狂,笑的露出了牙,哈了口汽拿帕子擦拭:“你竟还留着这个,太好了!够我们吃几年的!”

  她低头继续刺绣。

  一直在那扔着,只是你没翻抽屉罢了。

  “今夜咱们吃顿肉,好久没沾荤腥,馋死了。”娘打开门,一脚踏出门槛,娆娆忽然开口了,手上也没停,看着荷包说:“娘,你生我骨肉养我长大,我也用骨头血肉还了你了,女儿不欠你的了。”

  娘回过头来,不知她为何这么说。

  看了一会儿,见她仍然平静如常,绣完了那荷包,缀上同心结的络子,只当神经了两句,又转头出去,关上了门。

  “原想着,陪你过完这个年,也算仁至义尽,现在不走不可了,我要去,属于我的地方,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,我要完完整整属于槐郎,我是慕容万氏。”

  等娘走远了,她立刻下了床,穿上衣衫,到镜前握起篦子,将少的可怜的头发梳成一个妇人髻,披上旧了的棉斗篷,将荷包和枕下的一对银镯子揣进怀里,离开了那个屋子。

  雪停了,天地间琉璃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