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装客户端,阅读更方便!

也无风雨也无晴(2 / 2)


  无晴回到须弥山,坐在山顶的梨树下,捧着凝聚天道至理的书,却第一次无法静心。

  这是佛祖的谋算,毫无疑问。他想,佛祖知道他的情劫,所以想借此夺取大道。

  他不会成功的。

  灵蕴不会成功的。

  他扣下书,摆出棋盘,在棋局上落下一子。

  百年之局,由此而始。

  八年之后,灵蕴来到了须弥山。

  她的到来在须弥山引起了小小的轰动,因为她很美,而且美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——无论是按照人类的标准还是妖族的标准。

  和八年前相比,她长大了许多,但看着他时亮晶晶的眼神还是没有改变。

  很快,须弥山上人人都说,龙女灵蕴一心恋慕道君。

  大多数人都只是私下悄悄说一说,纵然他们知道他能听见,但人性似乎就是如此,只要没有正大光明当着他的面,人们就能假装他听不见,自顾自说得开心。

  总归无晴也只是静静听着,从不会做什么。

  更不会说什么。

  他总是独自坐在须弥山巅的梨花树下,身边也总是清清静静,没有任何改变。

  但无晴很快发现……他很难完全忽略灵蕴。

  起初她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,乖巧老实得很,大部分时间都在乖乖地除草、浇花、给鱼喂食,围着须弥山的前辈们问东问西。

  很快,她就摸清了须弥山的规矩,并自己总结出一条真理:只要不干坏事,那无论做什么,道君都不会在意。

  她开始频繁地往山顶跑。

  他坐在梨树下看书,她就坐在一边看他。

  他闭目感悟天道,她就也打坐修炼。

  他有时对着棋局凝神沉思,她就蠢蠢欲动地看着,目光不像龙,倒像一只初生的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虎崽。

  他静静地做自己的事,由得她看。

  她就开始得寸进尺了。

  她不再始终保持安静,而开始和他说话。

  “道君喜爱弈棋么?如果我学会了,道君愿意和我下棋么?”

  “道君喜欢梨花么?”

  “今夜星光甚好,道君是在欣赏夜空么?”

  他不由想,她的问题真多啊。

  他习惯了清静,现在却有点不大清静了。

  他放下书,看着她。彼时正值夏夜,流萤飞来飞去,梨花盛放如白玉晶莹。灵蕴搬了个小马扎,也捧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看。

  他一看过去,她的眼神立即就变得亮晶晶起来。他有点漫不经心地想:难道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,就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这么亮晶晶?

  他告诉她:“我在观测星空命轨,测算天地大道。”

  她抬起头,也去看垂落的星光。她当时才入神游,看不出个所以然,却还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。

  她看不出星光走向,无晴却看见了星光落在她脸上。

  他第一次见到须弥山上的梨花时,觉得梨花是美的,但也仅此而已。此时此刻——彼时彼刻,他却忽觉心中一动,再仔细去品味,却什么都寻找不出。

  只有一个念头:她比梨花更美。

  梨花的美仅此而已,她呢?

  这个念头像一粒细微的种子,落在他心中,再寻不得。

  但他早该明白,是种子……就总有发芽的那一天。

  灵蕴看了很久的星空。她很努力、很认真地在看,因此错过了无晴注视她的短暂时刻,甚至从未发觉。

  她收回目光时,无晴已经重新看回手里的天之书。

  她有些沮丧,忽然问:“道君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,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事物,能让你难过或者开心么?”

  无晴想说,没有。

  但在说出这个答案前,十几万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。那个蛮荒的年代在他记忆中复活,而有一只老树皮般的手在他头顶摩挲。

  ——傻孩子,你要说啊。你痛了就要喊、要哭,喜欢什么也要去说、去拿。

  ——如果总是不说,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。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,如果你一直不说,也会失去。

  他张开口,想说的话改变了。

  他说:“我早已达到太上忘情之境。唯有忘记私情,才能与天地同存。”

  ——活着,活着,活下去。

  让谁活下去?

  灵蕴听不见他的内心,连他自己也听不见。

  她困惑地问:“可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?”

  她真奇怪。以往别人也问过他这问题,总是到他说“与天地同存”时,他们便恍然大悟,好像得证大道、得明真相。

  只有她一个人追问: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?

  无晴很自然地回答:“唯有与天地同存,才能一直守护众生清明。”

  ——活下去,活下去。

  让谁活下去?让天地众生活下去。

  这就是天道。你是天道。

  灵蕴很惊讶地听着。

  当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,她忽然露出一个欢欣的笑,并带着她那亮晶晶的眼神,问:“道君,您能让我做您的道侣么?”

  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。

  天道怎么会需要道侣?

  他说:“不行。”

  “那我能直接叫你无晴吗?”

  他从没见过谁会这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,好像永远不会为了他的回答而受挫。真奇怪,很多人都总会在某个问题上感到局促,一脸不安地退下去。

  只有她一直这么兴高采烈,一直带着亮晶晶的眼神。

  “……可以。”

  有人得了甜头,就会得寸进尺。

  有人得寸进尺,还像再进一丈、百丈。

  灵蕴就是这样的人。

  何况她还有个朋友怂恿他。那个名为冲虚的年轻人比她早来须弥山几年,在无晴的认知中,是比较喜欢唠唠叨叨跟他说话的几人之一。

  他好像觉得灵蕴与他很般配,很该和他结为道侣。

  灵蕴是个单纯的、傻乎乎的龙女。她信了冲虚的判断,将自己烧成了一碰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,围着他烈烈地燃烧。

  “无晴,这个柰实好吃。”

  “无晴,我新炼制出了九连环,你能不能解开?”

  “无晴,须弥山能不能放烟花?我学别人做了烟花。”

  “无晴,听说东边日出时有金乌绕日,我去看了是真的,我带你去吧?”

  灵蕴真奇怪。

  他是道君。天下之事他无不知,众生之事他无不明。

  她将这些平凡普通的事物一股脑地捧到他面前,究竟是为了什么?

  无晴觉得,她真是奇怪极了。

  名为冲虚的修士在某一天跑来,对他唠唠叨叨好半天,话说得颠三倒四、毫无条理可言。

  无晴静静地听着,只听懂了一句:

  “道君,灵蕴喜欢您,想让您开心啊!”

  无晴仍旧静静地注视着他。他感到有些困惑,问:“我看上去像是不开心吗?”

  年轻的冲虚拧着眉,认认真真打量他半天,最后很诚实地说:“您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区别。”

  无晴点点头,觉得这个判断理所当然、完全正确。

  “我不会开心,也不会不开心。”他平静地说,“花开花落,春去秋来,如此而已。”

  冲虚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神情。

  “可我真的以为……唉,罢了。我去试试劝一劝灵蕴,让她别再叨扰您了。”

  冲虚离开了。

  无晴坐在梨花树下。这一回有些困惑的人成了他。

  他想:什么叫不再叨扰?

  (下)

  灵蕴追着他,像一团燃烧不绝的火焰。

  五十年里,无晴从她手中接过了数不尽的小玩意儿。她自己炼制的法器、玩具、丹药,还有她从哪里找来的奇怪的东西。

  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,就找了个箱子将它们全部存放进去,再将箱子埋到梨树下。

  至于为什么是埋到梨树下……

  因为他总是坐在那里。

  有时她不是给他东西,而是带他去某个地方。

  世间的景色他都已经看过。十余万年前他就已经走遍世界,后来高居须弥山之巅,什么景色什么变化他也都看过了。

  但她要去,便去。

  当金乌托着大日飞起、万物沐浴光辉而明亮时,灵蕴望着金乌发出了兴奋的惊呼。她看着妙不可言的美景,面色微红,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。

  她在看日出。

  无晴在看她。

  他看着她,想:原来自己来看看这些景色,还是有些不一样的。

  哪里不一样?

  他的心脏在他的身躯里跳动,其中涌动着什么东西,仿佛随时可以溢出。

  却仍然没有溢出。

  就像当年一样。

  回去之后,他望着须弥山巅的满树梨花,发起呆来。

  灵蕴是要死的。他知道这一点。这一局棋是佛祖落下第一子,早在落子时就注定了灵蕴的结局。

  他也默认了这一点,

  但是,但是……

  ——活着。活下去。活下去,活下去……

  ……不要死。

  他有点茫然不解地按了按心脏。

  好像有一声早该在十余万年前就爆发出的悲鸣,穿透了重重时光和层层迷障,从无尽生死彼岸渡河而来,终于抵达了今日的道君心上。

  “不要……”

  他听见自己说。

  “……不要死。”

  “灵蕴……不要死。”

  梨花在风中微微颤动,好像生命不安的颤抖。

  无晴注视着梨花。

  他听见自己道心碎裂的第一声细微的响。

  那是灵蕴来到须弥山上的第五十年。

  无晴独自坐在棋盘边,下了三天三夜的棋。最后他站起来,揽一坛清澈山溪水,再摘一片白玉梨花。

  想一想,灵蕴喜欢甜甜的、有花香气息的果酒,无晴就又往里加了一些蜂蜜。

  他拿着梨花酿找到灵蕴的时候,她不知道为什么蔫蔫的,眼眶也有些红,一个人缩在角落,看着可怜巴巴极了。

  无晴有点懵。

  他张开口,但不知道说什么。又一次。

  他只能将梨花酿给她,说:“梨花酿。”

  灵蕴红着眼看过来。

  多少年的第一次,无晴居然有点慌。

  他笨拙地说:“给你,很甜。”

  灵蕴接过小小的酒坛,紧紧抱在怀里。

  她盯着他,半晌后问:“无晴,你能对我笑一笑么?”

  他看见她希冀的眼神。他想要完成她的希冀。

  可是……笑一笑,那是什么样的?

  无晴不会笑。他生来是个安静的人,不哭也不笑,疼了甚至不会喊。

  他尝试着去做。好像很多人都觉得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。他是道君,他应该能轻易做到。

  但是……

  灵蕴看着他的目光黯淡了。

  她亮晶晶的眼神消失了。

  她低下头,沉默地坐在地上。

  无晴舔了舔嘴唇。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紧张的本能动作,也许后来他也并不明白。

  他蹲下来,试图和灵蕴视线平齐。但她并不看他。

  他更加困惑。

  可不是困惑的时候,他有重要的事和她说。

  “灵蕴,你把这坛梨花酿埋在你的住所,五十年后取出来。”他说,“到时候饮下去,能保你魂魄不失,也能指引你回到须弥山。”

  “五十年后……魂魄不失?”她轻轻抬起眼,“那时候会发生什么?”

  他说:“届时我会告诉你。”

  她垂下眼,轻轻“哦”了一声。

  她只是“哦”了一声。

  他却以为她答应了。

  以往总是这样,他告诉她什么,她答应下来,这件事就说好了。

  以往总是这样……总是这样啊。

  为什么偏偏那一次……就不是了?

  一年,两年。

  五年,十年。

  二十年,三十年。

  灵蕴已经几十年没有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了。

  她也不再像烈烈的火焰,在他周围燃烧出明亮温暖的光。

  更没有一样接一样平凡的小东西送来,没有请他同去哪里观景的邀约。

  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

  所有曾经有的,现在都没有。

  无晴站在山顶的梨树下,看着她和别人说话、和别人玩笑。

  他看着她绕开了路,避免碰见他。

  他也看着她和龙君越走越近,两人的目光越发亲昵。

  他看着。都看着。

  可是……为什么?

  为什么?

  百年之期到来前,名为冲虚的年轻修士死了。灵蕴伤心极了,她捧着冲虚的灵魂,前来询问他是否能救他。

  无晴问:“肉身破碎,不可重生。但能让魂魄入剑,化为剑灵。”

  灵蕴为难了很久,最后问冲虚自己怎么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