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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5(2 / 2)


  老太太把裤腰带解了下来,递给李敏说:“闺女,你帮我把这个死结打开。”

  半旧的深灰色的涤卡布裤腰带,宽一寸多,却有一串距离不等的好几个死结。李敏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,但她看那结太结实了,还是伸手接了过来、认真地帮老太太去解。这裤带并不像老太太外面穿着的那件脏兮兮的旧棉袄,带着老人体温的裤腰带是干净的。

  李敏费力地把那个死结打开,嘴里说着劝慰老太太的话:“张主任那人挺好的,也挺讲义气的。你把自己的难处说给他,他会斟酌着帮你出证明的。”

  “闺女,你说的这些,老太太我都懂。但我也不能撇下老头回家去申请困难补助的。好几百里地呢。”老太太俩手紧紧地握着腰带,眼睛盯住李敏问:“闺女,他必须要做手术吗?”

  李敏肯定地点点头,指着自己的胸牌对老太太说:“这是我的名字,你识字吧?”

  老太太点头。

  “你看,我这写着外科主治医师。我跟你说我不是骨科大夫,我的专业是神经外科。”李敏敲敲自己的脑袋,接着说:“我主要是治脑袋里面需要做手术的病。但是骨科的事儿,我虽然基本不上骨科的手术,但怎么治我是不会弄错的。

  我跟你说去年我们外科业务考试,我考了两次第一。他这个骨折怎么治最好,我不骗你。他采取手术内固定是最适合的。你要不信的话,你拿他的片子去医大的附属医院,你挂个骨科门诊号,挂主治医的就可以,让他们看看片子。”

  “闺女,我没有不信你。刚才那个护士还说了你是先进工作者,是党员。我信你。”老太太抹了一下眼角说:“是我和老头的命不好。我们俩吃一辈子的苦,加起来生养了七个孩子,四儿三女啊,到老了一个也靠不上。还得舍家弃业地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,靠捡破烂过活。唉,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了。这辈子修来了这么一群讨债的。”

  七个孩子,四儿三女,老头老太太还要捡破烂活命……李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。她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:“你可以找他们的单位,让单位出面与你儿女谈话,一家出几百块钱也就把这手术做了。”

  “不用啦不用。老太太我啊,还攒了一点儿棺材本。现在也都不给用棺材了,拿来给老头做手术吧。”

  李敏闷头使劲,指甲扣得生疼,可是那结太结实了。真不是指甲能承担得了的。李敏掏出钥匙开始鼓捣那个结。

  “我这辈子也是命苦。我第一回嫁的人吧,生个老大是小子。才高兴了一年,他将将会扶着炕沿走了,老二还在肚子里呢,孩子爹就被抓壮丁了。

  然后就没信了。

  然后分田了。可我自己带着俩孩子也没法种地,就经人说和嫁给了现在的我家这老头。他家的老三那时候才落地没几天。他前面的那个媳妇是生孩子难产了,丢下个小猫崽子一样的闺女。唉。哭起来真像猫叫似的。”

  老太太再度擦拭眼角。李敏很同情地看看她,掏出一块干净的小纱布递过去。老太太接了纱布继续诉苦、哭诉。

  “后来我又生了一儿一女。家里就他一个上班的人,这些前一窝后一伙的孩子,最大的跟最小的只差了不到八岁。每天想喂饱他们都难。为了吃饱饭啊,这些孩子就没少打架。等后来要下乡了,谁都不想下乡去当农民,那五个大的差点儿没打出人命来。最后我们也是没法啊,干脆就一个不留都下乡去吧。”

  老太太深深地出了一口气。

  “老六是个小闺女,那些年她喝粥都抢不到洗碗水,弄得她的身子骨比她俩姐姐还不好。又不像老小子老头常抱着塞点儿吃的。

  偏赶上了老头儿他们厂退休可以交班顶替。

  我也是怕她在农村最后饿死了。她瘦得连锄头都拿不起来,干一年都挣不出来领口粮的公分。年年要家里给钱买口粮。我就做主让她回城接了他爸爸的班。

  然后那六个畜生啊,回来把家里能拿走的都拿走了,拿不走的也都砸了。年年得空儿回城的,不是这个闹就是那个作……”

  老太太伤心地嘟囔着,看着李敏用钥匙把那裤带结弄松了点儿。“都是来讨债的!他们怎么就要完全都一样,才叫做一碗水端平呢。那老六是他们的妹妹,和老头带的那仨是一个爹的血脉,和我生的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,他们怎么就不可怜她呢。”

  李敏手指加劲,这老太太说的内容她太难接受了。

  “可怜老六也是个没福的。算命的说她身子骨太弱,不适合离开家门。可她就偏要嫁人,唉。到底走了她大娘的老路……”

  老太太抹着眼睛哽咽起来。“我那老六啊,最是会心疼人的。从小就跟在我腿边,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。她睡着了我都要摸摸她还出气不的。可就是这么个贴心的小闺女,老天也不给我留着。”

  李敏专心与那个裤带结作战,噢,终于打开了。她把裤袋递还给老太太,不过她一直觉得手里握着的、这涤卡布料的裤带有些奇怪。

  老太太慢慢从裤腰带里扣出一卷钱。揉得快烂乎的粉红币,攥在老太太粗粝的手指上,就那么直接伸到了李敏跟前。

  李敏赶紧摆手说:“大娘,钱你别给我,住院交钱得去住院部的收费处。”

  “我知道知道。这个给你你收着。你是个好闺女,心善,素不相识的,你看我们老俩吃凉酸菜冷馒头都不忍心。所以我信得着你,你帮我拿这钱去打点做手术的大夫,好不好?”

  *

  “不好!”脱口而出。说出来此话后,李敏跟着坚决地、坚定地摇头。“大娘,你辛辛苦苦捡破烂攒下的这点儿钱,你拿去交手术费、住院费……你拿去买点儿好吃的,给你家大爷好好养身体。”

  李敏尽量往后靠,离那卷渐渐失去体温变凉的钱远一些、再远一些。这样的钱,自己绝不能沾手。

  “闺女,你不要躲那么远。”老太太的动作是扣扣索索的,但是她从腰带里抠出一卷又一卷的钱来。

  “这些够不够做手术的?我还有。我家老头每个月也有退休金。就是他单位的效益不好,退休金有时候发、有时候不发。原本他属于建国前参加工作的,药费是百分百报销的,可是工资都发不出来了,哪还会给出医药费。”

  这样的话,李敏这一年多也听说过一些了。但是俩老不是吃不上饭、不是治不起病,她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松快下来了。

  “温暖,你来一下。”李敏扬声喊外间的护士。

  “李大夫,什么事儿?”温暖边答应边往大夫办公室走。她带着的那个小实习生也跟在她后面过来了。

  “你俩把这些钱数数,然后帮着大娘交到住院部去。”李敏站起来指着办公桌上的那几卷钱吩咐温暖。然后她止住老太太继续掏钱的动作,说:“你先别往外掏了。”

  一卷差不多得是1千块了,这些应该够住院费的了。

  温暖看着这么些钱在桌面上,她往后退了又退,快退出大夫办公室了,她才说:“我去把覃大夫和实习生找来。让他们陪着大娘去交钱。”

  说着她不等李敏反应,急匆匆地走掉了。

  *

  很快,覃璋和俩实习生被叫来了。俩实习生,一个是李主任的,一个是李敏的。李主任跟在他们身后来了。

  老太太看着来了这么些人,略略紧张,瑟缩着把手里的裤腰带攥紧了。李主任往桌面一扫,就明白自己刚才的话起作用了。

  “你们仨点数儿。”

  一张张粉红币被抚平。果然一卷是1千块。

  李主任就说:“先交3000块。其它的钱你收起来。”

  “够吗?”老太太忐忑。

  “不够也差不了多少。你得给你家老头吃好点儿,不然他那骨头长不上。他这骨折就是因为人老了、吃鱼肉蛋吃少了,骨质疏松来的。你也得多吃这些鱼肉蛋,不然你在雪地上、冰上滑一下也会骨折的。”

  李主任见老太太面有愧色,忙又补充了一句。

  李敏也劝她说:“省院食堂有来病房卖饭车,那些饭菜都很适合生病的人吃。虽然会比外面卖的贵一点儿,但不用你顶风冒雪回家做饭了。你看你做好了,再拿过来也都凉了。万一你们俩谁吃坏肚子了,又要花钱看病。再则要是你滑倒了,就没人照顾你家老头了。是不?”

  “好,我听你们的。”老太太把剩下的两卷钱紧紧攥在手心里。

  “小覃,你带他们俩去楼下拿刚才那患者的病历首页,把这三千块存上。把缴费回执拿回来。”

  “好。”覃璋拿上钱,带着俩实习生走了。

  李主任对李敏说:“小李,一会儿你到我办公室来。”

  *

  眨眼的功夫,屋子里就只剩了李敏和老太太了。

  “大娘,你留几百块在兜里放好。其它的你收起来。其实你存到银行,定期还有利息的。五年期的定期,1千块钱一年也有80到100块呢。”

  老太太坚决地摇头:“不存了,以前给小六存过几个救命钱,最后都被老七偷着拿走了。我和老头没有省城的户口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当盲流遣返了。到时候那容我们去银行取钱。闺女,我不怕你笑话呢,这钱我得日夜绑腰上,摸着这钱,我们老俩才能睡踏实了。”

  李敏看着老太太留出两百块钱,把其余的钱又塞回裤带里、打结后重系到腰上。都整理好了,她对老太太说:“你在这儿坐一会儿,等覃大夫把交款单据给你拿回来。”

  “好。那个闺女啊,”老太太前倾了身体,略急切可又想掩藏自己的急切,期期艾艾地问李敏:“是不是交了钱,马上就能手术了?”

  李敏被她问住了。

  “这个我去问一下主任再答复你了。”

  “好,那就麻烦姑娘了。我知道你和那个老主任都是好人,我们是想省点儿钱,但我更不想他拖着伤腿被遣送回去。唉,眼看着人往七十岁数了,养了一群儿女靠不上,再要是不能走动了,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呐……”

  李敏见老太太伤感,只好又劝慰了老太太几句。后来反倒是老太太说:“闺女,你快去吧,别让主任等你。”

  “那我过去了,你先坐一会儿。这时候办住院的人少,覃大夫他们很快就回来了。我去李主任办公室看看有什么事儿。”

  “好好。我坐在这儿等他们。”

  李敏走去护士办公室对温暖交代了几句,让她照看着点老太太。温暖笑着应了。